閱讀心得：堂吉訶德

作者：賽萬提斯(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)

譯者：屠孟超

如果你問我「堂吉訶德」好不好看？我會說：「不，這小說讓人看得很痛苦。」不要懷疑，你沒看錯，我認為這部作品對活在現代的讀者非常不友善。如果沒有「堂吉訶德」這個主角存在的話，這小說肯定會被埋葬在歷史的灰燼之中。但因為有了「堂吉訶德」這個主角，這部作品就成了現代小說之祖、史上最傑出的文學作品、經典中的經典。

那裡痛苦？以下列出幾點：
一、 這部作品大多數的人物都是路人，說故事的方式經常就是：「堂吉訶德和桑邱在路上遇到某某人，某某人將自己的故事告訴堂吉訶德，然後帶著堂吉訶德一行人一起去胡鬧。胡鬧完後繼續上路，然後又遇到其他人，以此類推。」主角與路人們缺乏情感羈絆，路人的故事再怎麼悲慘可憐，都給人一種事不關己的疏離感。或許作者是故意藉此營造一個冷漠的現實世界吧，如果是，那麼作者是成功了。但讀者身處其中，可就難過了。
二、 因為是四百多年前的小說，背景又是對國內讀者相對陌生的西班牙，裡面充滿了一大堆需要翻到後面看註釋的專有名詞，例如歷史人物、當時的騎士小說名稱和小說中的人物、當時西班牙的度量衡單位與貨幣名稱、神話故事、格言或詩篇出處、聖經箴言等等。讀者的閱讀情緒經常被這些看不懂的名詞所打斷，看個兩三篇就覺得筋疲力竭頭昏腦脹想睡覺。
三、 雖然本書已經是當年對白最口語化的作品，但對現代的讀者來說還是太「歌劇化」。常常出現角色一句話講了數百字甚至上千字，感覺像是在上課或聽人說教。而且其中還真的有許多寓言、格言、諺語、警語、詩歌之類的文體穿插其間，感覺古人講話還真的跟現代人差很多。
四、 作者某些寫作的方式即使以現代的眼光來看都非常另類。作者會變身成另一個作家出現在故事中，並且同步撰寫堂吉訶德這本書。沒有人清楚他是怎麼知道堂吉訶德一行人身上所發生的事，反正他就是知道。到了第二部時，堂吉訶德居然發現自己先前的事蹟已經出書，而且大賣了，甚至還出現了冒名仿作的山寨版第二部。而故事還以此為前提繼續發展，給我一種時空倒錯、喧賓奪主的違和感。

即使有這麼多的痛苦，我終究還是把它看完了。一路支撐著我的，那就是堂吉訶德這朵紅花，以及桑邱這片綠葉。看完之後，很多其中的故事都忘得差不多了，但就是一直會去想堂吉訶德這個人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？如果真的瘋了，那到底是為了什麼？是如書中所言因為騎士小說看太多，還是其中另有隱情？如果是假瘋，那麼堂吉訶德是想藉由這些瘋狂的行為來揭穿真實的人性？還是有其他目的？

是的，你就是會一直想要了解堂吉訶德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。因為我相信每一位讀者看完這部作品之後，都會在堂吉訶德這個角色身上看見自己。我想每個人都曾經懷疑自己堅持的觀念是錯的，懷疑自己拼命追求的目標是不值得的，懷疑自己其實是孤獨沒人愛的，懷疑自己的人生是毫無意義的。如果你曾經懷疑過這些事，那麼即使這本書以現在的眼光看來是這麼難讀，你還是會一直讀下去的。你會希望堂吉訶德能告訴你，如果你所懷疑的這一切都成真的話，該怎麼辦？

故事一開始，堂吉訶德就已經是個五十幾歲的人了，從他消瘦憔悴的身體、和憂鬱偏執的個性看來，在他沉迷於騎士小說之前的人生應該發生過很大的挫折或不幸。他身為小有家產的地主紳士，除了騎士小說外也頗通文學、詩詞、歷史、外文，對任何與騎士道無關的話題都能侃侃而談，連學者和貴族都為之驚訝，足見他受過高等教育。但從他無妻無子，甚至迷戀自己憑空虛構的完美女性看來，他年輕時所發生的挫折應該與男女情愛脫不了關係。堂吉訶德自始至終都對自己的過去保持沉默，對自己的騎士稱號、心儀女性的姓名、甚至坐騎的名號都非常在乎，可見堂吉訶德非常看重自己在他人眼中的評價。他年輕時未能成功立業，情感受挫，心灰意冷之餘，卻從騎士小說之中發現了一條揚名立萬的「旁門左道」。即使必須成為別人眼中的瘋子、口中的笑柄，受盡陌生人的凌辱、嘲弄、輕視，成為親朋好友的負擔與憐憫施捨的對象，堂吉訶德仍毅然決然的走上這條不歸路。寧願當個成名的瘋子，也不願被世界遺忘。

而侍從桑邱恰好成為堂吉訶德的對比。桑邱是個樂天知命的胖子農夫，家裡雖不富有卻也足以讓妻子兒女溫飽。他胃口好、睡得好，對自己的人生十分滿足。雖然還是會貪圖富貴，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霉運大聲抱怨，偶而也會想棄主人於不顧，但無可否認的，桑邱是個老實、忠實的好人。他一開始可能真的相信堂吉訶德那套未來讓他當島主的說詞，但經過一連串的蠢事與霉運之後，即使早已不存在任何幻想，桑邱依然沒有離主人而去。因為他知道堂吉訶德需要他，因為有他一路上的瞎扯淡、鬥嘴鼓，才能讓堂吉訶德孤單的內心免於寂寞，才能在充滿輕視、嘲笑、作弄與挫折的旅程中感到溫暖。有了桑邱，堂吉訶德無論做甚麼傻事都不怕沒有觀眾。有了觀眾，堂吉訶德才有動機、有熱情去演活這個空前絕後、天下第一偉大的遊俠騎士。

到了最後，讀者會發現看起來無所不知的堂吉訶德其實是個真正的傻子。他無法看透虛名、無法放下過去的失意。他終於成名了，然後失去了生存的動力，就這麼結束悲劇的一生。桑邱的表現卻越來越聰明，他竟然真的當上了島主，還真的治理了領地。他能斷案、能立法，當他發現當總督與自己本性不合時，更能毅然決然的選擇放下，回去繼續當堂吉訶德的侍從。他的辛苦都有代價，他在兩次旅程的最終都發了財，甚至跟堂吉訶德一樣有名。他不忮不求，卻得到更多。結果桑邱才是真正的贏家，是大智若愚的最佳典範。

然而，沒有人會否認本書最大的貢獻就是創造了堂吉訶德這個人。讀者可能會忘了書中的情節片段，會忘了堂吉訶德與桑邱之間的妙語如珠，會忘了堂吉訶德曾經幹過的種種傻事，甚至會忘了作者姓什名誰。但讀者不會忘了堂吉訶德這個人，因為每個人的心中存在著一位堂吉訶德。當我們又開始懷疑自己的信念，懷疑自己追求的目標，懷疑自己沒有被愛，懷疑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時，我們就會想起堂吉訶德。想起他沒有認輸，想起他沒有放棄，想起他堅持有愛，想起他貫徹始終。當你也覺得有壞魔法師老是跟自己做對，老是把你所在乎的、所相信的、所追求的事物變成醜陋不堪的東西時，你會想起堂吉訶德，他會鼓勵你堅持下去。或許你也會想起桑邱，他會勸你退一步海闊天空。